紫夜知道紫燁的願望。

上一次紫燁利用她的身體出現在這個世界時，所說、所想、所感受到的一切，都毫無遺漏地在她記憶裏保存了下來。

對，就連紫燁利用她的身體與那個少年的對話，她也能真切地回憶起來，如同自己的親身經歷。

她們原本就是一體的。她的性格只是紫燁的一部分，關於生前的回憶也是一模一樣。

所以她能理解，為什麽紫燁留下來與那個少年交談。

因為紫燁感受到了，那份屬於這個自稱紫夜的女孩的心情。這種心情，紫燁在藍月回到她靈魂中時也感受到了。

但是……那只是感受而已，終究還是別人的回憶。

紫燁留下來，是為了親身體會這種感覺。

想說話的時候就能說話，想憂傷的時候就能憂傷，想生氣的時候就能生氣，想要微笑的時候，就能微笑……

那種不是作為一個高貴的象征物，而是作為一個女孩存在的感覺。

對紫燁來說，這已經是至高無上的幸福。

因為紫燁她……真正的……一無所有。

在那個無限狹小卻又無限空曠的世界中，沒有回憶、沒有同伴，甚至沒有實際的存在感。

痛苦、寂寞、孤獨。

除此之外，只有無盡的虛空。

也許正因為如此，“她們”才誕生了。

因為紫燁本身也渴望著她們的誕生，期盼她們能夠創造回憶。

那麽，紫燁現在滿足了嗎？

那個深愛著世界、卻被世界拋棄的紫燁，真的已經滿足了嗎？

二十一年來，紫燁擁有的只有在天臺上與那個少年短暫的對話，還有與那個大叔短暫的相會。

二十一年，紫燁擁有的卻只有不到二十一小時，『真羨慕啊……』

『羨慕……什麽？』

『秘密。』

羨慕什麽……那天晚上，紫夜並沒有回答那個少年。

但是她直到紫燁的願望。

對紫燁來說、對少年來說、對大叔來說、還有對她…

…都是最好的結局。

是謝幕的時間了……這個沒有星空的夢境。

一切都必須結束。

沒有什麽好留戀的，因為她擁有的東西已經比紫燁擁有的多太多了。

所以，少女離開了少年。

明明走出那個房間時沒有絲毫猶豫，但當她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街道上時，少女卻變得不知所措。

離結束還有些時間，做點什麽好呢？

少女擡頭望了望夜空。

依舊沒有星星。

這個世界，原本就沒有星空。

因為，“世界”本身並沒有星空的記憶。

那個名為紫燁的女孩，從來沒有見過星空。

不過……“永夜”是這個世界現在的意志吧？

但是這個世界的意志中已經不僅僅有紫燁的回憶了，還混雜了太多的外來感情和記憶。

這個巨大的茶杯中的水，早已百味陳雜。

在那些記憶裏，會有星空的樣子嗎？

也許，只要到高點的地方就能看到？

抱著最後的期待，少女走進了這座大樓。

不可能有電，所以也不可能使用電梯。為了登上這棟聳立於天地之間的高廈，女孩幾乎豁出了殘存的全部體力。

終於到達頂樓的那一刻，她輕喘了幾口氣，然後帶著些許希冀，擡起頭面向天幕。

然而，這份期望最終還是落空了。

夜空中，依舊只有那輪孤零零的明月。

『為什麽……大家的記憶中都沒有星空的模樣呢……』

少女怒忿著，站到了天臺的邊緣。

『明明稍加留心就能看到，卻都不願意去做。』

紫燁她……曾經為了觀看夜空從大聖堂裏偷跑出去過。

可惜的是，那天晚上並不適合觀星，她只看到了那輪在雲霧中若隱若現的圓月。

為什麽……那天就不能是晴天呢？

真是的……

時間不多了，也沒有其它想去的地方。

少女唯一能做的，只有站在那裏仰望著那並不存在的星空。

一路上並沒有遇到什麽過多的阻礙，最大的麻煩就是自身體力的消耗。

靠著這副已經瀕臨極限的身體登上這棟以“全市最高”

為賣點的大樓，還真是個有夠艱巨的任務啊。

一不小心就會掛掉，這決不是玩笑。

不過，在見到那個女孩之前就掛掉了，不是太沒用了嗎？

天臺的門並沒有關上，從門外灌註到樓梯間的寒風似乎也在往我身上落井下石。

果然，高處的夜風是很強勁的啊……

我頂著幾乎可以把我吹翻的勁風，來到了天臺上。

她在那裏。

那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前方，靜靜地凝視著天空。

說起來，這個場景似乎以前出現過啊。

但是這一次，女孩沒有露出安然的笑臉來迎接我。

聽到腳步聲回過頭的少女，臉上寫忙了驚愕。

『哦？驚慌失措了？』

我用盡全力擠出笑容，走向那個楞在原地的女孩。

『這可不像你啊。』

『你……這家夥……』

少女的肩膀輕輕地顫抖著。

『他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你了嗎？』

我走到紫夜跟前，點了點頭。

『那，為什麽你還在這裏？』

女孩仰起頭，用無比銳利的目光瞪著我。

我知道，她生氣了。

但是我還是要說下去。

『因為某個家夥跑到這裏來了不是嗎？我說過，要一直保護你。』

我必須笑著。

因為這不是應該悲傷的場合。

『保護我？你知道這樣下去你會怎麽樣嗎！？』

『我變成什麽樣子都無所謂啦。』

我學著那個大叔的語氣，用盡量輕松的口吻說道。

然後，一直抑制著怒火的紫夜爆發了。

她的表情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認真。揮來的手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迅速。

然而這一次，我沒有讓它落在我的臉上。

我牢牢的抓住了他的手腕。

女孩掙紮著，想要抽回被我握住的手。

但她已經很虛弱了，虛弱到即使我幾乎已經沒有任何力氣，她的手腕依舊沒能掙脫我的掌箍。

即使是瀕臨崩潰的我，她都無法抗拒。

因為，她比我更接近命運的終點。

女孩嘆了一口氣，放棄了掙紮，然後帶著無可奈何的表情笑了起來。

『你這家夥……到底要白癡到什麽程度啊。』

『大概……是兩個紫夜的水平吧。』

我放開了女孩的手腕。

『說起來，也可以叫你紫燁吧？』

『你說呢？』

女孩轉過身，繼續凝望著夜空。

『我只是紫夜……』

『雖然聽上去沒有差別，但不妨礙我是個貨真價實的假貨……』

『那似乎沒什麽問題，反正真貨又不在這裏。』

『……』

紫夜就那樣背對著我，沒有再說話。

此時的她究竟是什麽表情，我不知道。

憤怒、憂傷……

抑或是……笑容？

為了看到女孩的表情，我向前邁出了一步。

這時，女孩開口了。

『他已經告訴你了吧？我快要消失了。』

『所以，停下來吧？』

『停止麽……』

女孩饒有深意地笑了。

『你猜猜為什麽我要離開？』

『不知道。』

『說謊。』

『你不可鞥沒猜到。』

『……』

『竟然你不願意說出來，就由我來說吧。』

『我是害怕……害怕你會阻止我。』

『害怕？』

『如果你真的阻止我……搞不好我會動搖，搞不好真的會想停下來。』

『……』

『但是我……不能停下來。』

紫夜說著，捂住了胸口。

『你知道嗎？其實這個吊墜，是紫夜很喜歡的東西。』

紫夜的話，讓我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，閃耀在紫夜胸口的那一絲晶瑩的微光。

一切，都是從那晚上開始的。

『果然是那個吊墜問題嗎？』

『不，是我自己的問題。』

『……』

『那個大叔只是把這個放到了我面前，把它帶到我身上的，是我自己。』

……

果然是這樣嗎？

我終於再也無法維持臉上的笑容。

這個世界裏……有著多少獵手？

它們……曾經也都是人類。

被卷入這個世界，然後失去一切，變成了在這個異常中徘徊的屍骸。

這是比死亡更加悲慘的結局。而導致這一切的元兇，就是我面前的女孩。

我認識的紫夜，不可能看著這一切默默地發生而無動於衷。

最渴望結束這一切的，正是女孩自己。

我早就知道。

那麽，我在這裏還有何意義？

我又是為了什麽而打倒了那個男人？

我要守護的人本身就有自我放逐的願望——

所以，你才說我的願望是不可能實現的嗎？大叔……

但你錯了。

我的願望，還有另外一種實現方式啊。

仿佛是在響應我的期待一般，世界在這一刻躁動了起來。

空氣中充滿了末日的氣息，黑色的野獸們鋪天蓋地地湧上了天臺。

『它們果然來了啊……』

『你料到了它們會來？』

『它們是來阻止這個世界崩潰的吧？』

『……』

『想要結束這個世界的你，本身已經成為它們的“威脅”了啊……』

『可結果是一樣的……無論你是否被它們打倒。』

『……』

『所以現在的它們大概只是單純的發洩著自己的憎恨吧？』

『它們本就應該恨我不是嗎？你也應該跟他們一樣。』

『……』

『你離開這裏吧。再等一會兒一切就都結束了。』

『這怎麽行呢？我不是說過要保護你的嗎。』

『你現在這副樣子還能保護誰？』

『你知道嗎？長久以來我是為什麽而活著。』

我握緊匕首，將身體擋在紫夜與獵手之間。

『從我發誓保護小伊和父親的那一刻開始，我活著的意義，就只剩下“保護”了。』

曾經豁出一切去保護的人。

曾經為之奮鬥不懈的目標。

曾經的我，全部的生存意義……

都已經不在了。

『最後，我已經沒能保護到他們。』

『在那個名為現實的世界，我早已沒有生存的意義……』

『我只是徘徊在那裏，不斷地體會世界的殘酷。』

『在那裏，我才是真正的屍骸。』

『所以，至少讓我守護你到最後一刻。』

『……你想死嗎？』

『大概是吧……因為夢境結束後……我就一無所有了。』

拖動著沈重的身體，揮刀將率先逼近的野獸砍成兩段。

但後繼的攻擊馬上接了上來。

閃避、反擊，每一個動作都帶著撕心裂肺的疼痛。

以我現在的狀態，大概撐不過十秒吧。

……我只能再守護她十秒了嗎？

三只獵手撲了上來。

刀光飛旋，暗夜中的死亡之舞淒厲無比。

被切斷的軀體倒下，更多的黑影湧了上來。

攻擊從所有方位鋪天蓋地而來。

……躲不過了。

不過，我已經沒有遺憾。

我實現了自己的誓言——守護著她，直到最後一刻。

可就在我面前，野獸們的身體被撕裂了。

『你這家夥……難道不能為自己而活嗎？』

勁風呼嘯，蒼藍的風之刃在天臺肆意揮舞，僅僅在一瞬之間，數十只野獸就變成了碎片。

背後，女孩站在蒼藍的風中，凜然、淒然地看著我。

『你……就不能為自己而活嗎……』

女孩重覆著，一字一句都如同從我的大腦深處響起。

那句子，充滿了哀傷。

『可是……』

可是，這就是我的生存方式。

我沒能說出口。

『不要太勉強自己啊。』

紫夜慢慢地走過來，抱住了我。

哥哥，不要太勉強自己。

然後，胸前這個柔弱女孩與記憶中的那個身影重合了。

『看吧，至少有兩個女孩牽掛著你不是嗎？』

小伊……

紫夜……

『所以……“自己一無所有”之類的話，不要再說了……』

淚水，從內心深處湧出，濡濕了眼眶。

『牽掛？小伊已經不在了……你也要離開了……』

『你還不明白嗎？那麽我送你一份禮物吧……』

『一份可以幫你看清這個世界的禮物……』

女孩踮起腳，輕輕地吻上我的唇。

時間仿佛停止了，感官所及的世界在這一刻無限擴張——

我看到了，湧動在世界每一個角落的藍色水流，還有彌漫在那個世界中的哀傷、痛苦、歡笑、思戀……

這是……什麽？

紫夜冰冷的嘴唇離開了，他退後了幾步，

美麗的笑容、害羞的笑容、傲氣的笑容、狡猾的笑容。

『帶著我的禮物，好好看看你所在的那個世界吧……』

『一定能找到的……你不是一無所有的證據。』

『紫……』

我想要靠近紫夜，卻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邁出腳步。

明明近在咫尺，卻又無比的遙遠。

我突然覺得，那個女孩現在已經不是我能觸及的對象了。

黑色的野獸們再次湧上了天臺，四面八方的殺意瞬間將我們吞沒。

但，那些都不重要了。

跟面前的這個女孩比起來，那些都不重要了。

『我不是說過要讓你成為聖泉教會的信徒嗎？接下來向你展示的可是聖泉教會的最高奧義之一哦。』

她笑著，語氣也如此輕松。但此時，女孩仿佛淩駕於整個世界之上。

歌語之聖女——紫燁。

『泉之聖音第十三曲：凈靈。』

樂音，從世界之外響起，悠悠地回蕩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。

歌聲，從內心深處響起，淡淡地彌漫在內心的每一個縫隙。

世界開始變化，藍色的光點從獵手們的身上浮出，從紫夜的身上浮出，仿若無數幽蘭的螢火蟲，綴滿了整個世界。

凈化。

我本能地想到了這個詞。

這個世界，正在被整體凈化。

黑色的怨恨——

黑色的嫉妒——

黑色的貪欲——

黑色的殺意——

一切都在消失，漸漸化為幽蘭的光點，緩緩浮上那無垠的夜空。

然而，我面前的紫夜……也在漸漸消失。

『看來……到極限了呢。』

她平靜地說著，沒有絲毫傷感。

漆黑的世界中，幽蘭的光點遍布每一個角落，從地面，到夜空。

明知道她馬上就會離我而去，卻沒有辦法說出挽留的話語；

明知道她馬上就會永遠消失，卻沒有辦法靠近她一步。

因為此時的她、此時的世界，是如此地美。

那是拒絕了世間一切汙穢的，無上的美。

我擡起頭，仰望著被藍色的光點布滿的夜空。

淚水流下，拂過我臉上的笑容。

『這樣子看上去，還真像星空呢……』

女孩也擡起頭，然後露出了那只屬於她的……高貴而美麗的微笑。

『星空……原來是這個樣子啊……』

帶著笑容，那個我守護著的女孩，守護著我的女孩，對我微笑、對我發脾氣的女孩……

化為了繁星。

然後，世界崩潰了。

我的夢境，結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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